NEPHORUIN

你人生中最重要的資產，就是清明。（Ihaleakala Hew Len, PhD.)

一掃前二天的陰霾天氣(和心情)，按計畫移動到松山時，第二十二號颱風已進入關東地區。決定更改行程，拿掉無人秘境站下灘，把遍路第五十一番挪至明早；到旅館寄放行李後，整個下午只在松山城一帶遊晃。

安藤忠雄在坂上之雲博物館的介紹裡寫道:「希望把整個松山市建構成一座沒有屋頂的博物館。」這句話有種非常正向的魔力，細忖此次四國之旅，愛媛松山的確也是我印象最好的城市。身處在熟悉的北國秋涼裡，陽光溫和到讓人忘記紫外線總在臉上催生不少斑點。工作上累積的壓力和情緒，也總算在這一天開始慢慢鬆動，直到隔日在石手寺，有了戲劇性的轉變。

日本佛教有二位重量級人物。

一是開創比叡山延曆寺天台宗的始祖最澄，一則是創立高野山金剛峯寺真言宗的空海。蔡亦竹在著作「風雲京都」中對二位大師有非常生動的比較和描寫。最澄是「從小就被皇室栽培的認真優等生」，而空海則是「自由奔放、帶著強烈個人魅力和神祕色彩的智能偶像」。日本在七世紀到九世紀時的二百年左右，前後陸續安排了二十次的遣唐使冒險渡海到中國，除了與唐朝表示友好，同時把先進的唐朝制度及文化吸收輸入，並搜集朝鮮半島及東亞地區的情報，西元804年7月，二位大師自九州出發，9月抵達中國。當時最澄已是朝廷的十內侍之一，受桓武天皇賞識，帶著豐富的資金和朝廷厚望出行；空海卻是自行剃頭的私度僧，必須動用人際關係才能出國求學。二人搭同一批遣唐使的船團出發，四艘船最後剩二艘安全抵達中國，各自在不同地方上岸，造就迥然不同的境遇。最澄返國後繕寫了佛經二百三十部四百六十卷，西元822年去世後，866年被清和天皇追諡「傳教大師」；空海在中國時得到密宗七祖的傳法成為第八祖，賜授法號「遍照金剛」，傳承金剛界與胎藏界二部純密，諡號「弘法大師」。

最澄所開創的比叡山天台宗以法華經為中心，同時也包含禪、戒、念佛、密教的要素，強調身心的修練，在性格上已異於中國天台宗；空海的高野山真言宗則具神祕主義並肯定現世，即身成佛的教義相對容易被大眾接受；比叡山延曆寺的根本中堂有一千二百年相傳的不滅法燈，高野山的大師御廟至今仍有生身供儀式；台密*有非人才能做到的千日回峰行修練，東密則有考驗身心意志力的四國八十八所遍路行旅。

那日從伊予鉄道大街道站出發，提早下車穿越道後公園緩步前往遍路第五十一番，雙腳累積了幾天來的疲勞，這樣的悠然節奏剛剛好。在187號縣道車流的陪伴下，經過剛好休館無緣的子規紀念館，依照google map指示從小徑切進石手寺。

關於已有千年歷史的石手寺有這樣的故事: 空海大師當年在四國巡訪寺院時，曾到一位有錢員外衛門三郎家門口念經化緣，員外不耐煩想趕走這個和尚，隨手拿了手杖丟擲打落和尚手上的缽，缽掉落到地上碎裂成八塊，和尚也跟著消失了。從那一年開始，衛門三郎家每年就死掉一個小孩，直到第八年最後一個小孩去世後，衛門三郎深知自己的罪過，於是把家產變賣後分給窮人，踏上尋找大師的懺悔旅程。在順著八十八番所走了二十趟仍遍尋不著大師後，衛門三郎又逆著走到第十二番燒山寺時病倒，終於再度遇到空海大師。大師告訴他罪業已消除，並答應他的願望，拿了一顆小石頭在上面寫著「衛門三郎再來」，放在臨終的員外手中。隔年伊予國領主河野利息的長男出生，右手一直緊握無法張開，家人帶至寺中祈福，小孩的手突然張開滾出一顆小石，上面寫著「衛門三郎再來」，該寺院即改名為石手寺，這個石頭目前仍供奉在寺內。

故事還有另外的版本如是說: 衛門三郎在當時是一位貪得無厭的大財主，某日有個和尚經過宅第門口，沿途托缽的清脆鳴聲打擾了衛門三郎的午休清夢。生氣的衛門三郎試圖追過去但無法起身，隨手拿掃帚擲去打落了和尚手中的缽，缽掉至地上碎裂成八塊。他的八個小孩接下來相繼死去，衛門三郎傷心欲絕對天吶喊，在夢中和尚現身告知他必須修行成為一個具有同理心的人。夢醒後衛門三郎後悔自己的貪婪，並了解到當年那個和尚是空海大師，為了尋求大師的寬恕，開始了繞行四國尋訪大師蹤跡的旅程，所以有「衛門三郎是四國遍路始祖」的說法。

進入石手寺已近九時，對於能踏上四國八十八箇所其中一處，心情是雀躍的。幾年前曾在高野山金剛峯寺看過全身白衣戴斗笠的遍路人，而今終於明瞭他們的身分與使命。石手寺除了有衛門三郎的故事，同時在寺內也收集了八十八番靈場的土壤。把每處靈場的土壤觸摸過一回，好像默默完成了一次小遍路(笑)。寺內在10/21至11/10期間的上下午，各有一場福德授予灌頂法會，只需日幣二百元就可以參加，還贈送一只五色幸福念珠。在走完代表胎藏界、金剛界，與八十八番靈所的洞內巡禮後，以為法會大概就是坐在一旁聽經，根據以往經驗雖不懂經文但甚喜愛那份平靜，也就不加思索報名參加。著褐色做務衣的老伯伯非常客氣地引導，脫下鞋子走過一段長廊進入本堂，在用屏風圍起來、僅有燭光的神祕空間裡，心情稍有不安地端坐在曼荼羅壇和藥師如來座前，住持在左側等待，即將進行一對一灌頂法會。這時，我才驚覺不妙，擔心屆時該有什麼動作而自己完全不懂會十分失禮，趕緊用拙劣的日文表明自己不是日本人所以不會日文，住持微笑地用英語與我討論，然後依循我的意願用英語開始灌頂儀式。那時手上有張日文的祝禱文，返國後請同事Y君幫忙翻譯，內容大致如下(省略梵文部分):

我們大家的生命都和佛祖一樣尊貴，一定也要同樣幸福；

用五鈷將自己的不好的心、貪欲、怒氣、忌妒、憎恨之心清除，得到佛心；

用頭承接佛祖的智慧之水，喚醒佛心；

詠唱真言，得到佛的智慧，就算是這世界上有令人痛苦、煩惱的事情也不會感到消沉；

喚醒能體會別人痛苦的慈悲心，得到佛祖的力量，消除自己的痛苦，消除別人的痛苦；

保有佛心，明白真正值得的事、溫和而滿足的心，充滿關懷，常保溫暖的心，那份心能讓自己的世界更寬廣；

這麼一來就能和佛祖一樣，擁有清淨心；

以那份心下定決心，自己和他人都要變得幸福。

南無大師遍照金剛

說也神奇，雖然是透過第三語言來表達，而我也只是合掌靜靜地聽著，當住持一字一句念出關鍵字詞時，心中頓時有種被理解、同時也被安慰了的感動，眼淚不自主地垂流。儀式時間並不長，即使在寫文的此刻憶起，細節依舊歷歷在目。

「人生即遍路」這句話是著名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名句，雖然我的四國遍路行還在醞釀，但人生的遍路就目前狀態而言，似乎還在「修行道場」*裡前進。一路走來的相遇與分離難免，挫折與疲憊絕對少不了，腦袋裡的雜念更是多如牛毛。現在想起來，那些往事也已雲淡風輕，倒是非常感謝一些人與事件所提供的養分和招待。人生即遍路，唯有一直走下去，才會知道前面有什麼樣的風景。

建議佐料：

風雲京都   (蔡亦竹，遠足文化)

千日回峰行：我的極限修煉  (塩沼亮潤，橡實文化)

遍路：1200公里四國徒步記 (小歐，群星文化)

迷路的大人們  (編劇：鈴木聰，導演：望月良雄，主演：江口洋介、戶田菜穗、三浦友和、風吹純、原田芳雄...等等)

* 相對於唐密，日本天台宗稱台密，以東寺為首的日本真言宗則稱東密。

*八十八所寺院點在四國四縣，從「發心道場」德島縣鳴門市的第一番靈山寺開始，沿著「修行道場」高知縣沿海、「菩提道場」愛媛縣一直到「涅槃道場」香川縣第八十八番大窪寺為止，綿延約一千二百公里，環繞四國一圈。